在传统的战争电影中,反派角色通常会被描绘成面目狰狞、嗜血成性的恶魔,展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暴力。然而,《南京照相馆》却呈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侵略者形象——日军贵族摄影师伊藤秀夫,他看似文雅、出身高贵,钟情艺术,和我们通常印象中的野蛮杀戮者完全不同。可是,正是他这个表面温文尔雅的形象,展现了一种更加可怕的“平庸之恶”,揭示了人类历史上最深重的罪行,如何在看似“正常”甚至“文明”的状态下发生。
伊藤秀夫的恶行,并非表现在亲手操刀的暴力上,而是藏在他礼貌的外表之下。那种冷漠的态度,就是他将暴行“非人化”的方式。电影一开始,他似乎展现了一种“不忍”,不愿直接参与杀戮,乍看之下,似乎他是黑暗侵略者中的“亮点”。然而,随着剧情的深入,观众发现这种“不忍”并非来自于良知,而是一种贵族式的洁癖和对人类的疏离感。他能够一边温柔地抚摸小狗,一边对堆积如山的中国平民尸体视若无睹。这种极端反差,并非人格分裂,而是他内心深处已经完成了“物种划分”:狗是生命,而那些“劣等”的中国人,只不过是与垃圾、尘土无异的景观罢了。
展开剩余78%伊藤的“平庸之恶”在他对待照相馆一家人的态度中得到了最鲜明的体现。当婴儿的哭声打扰到他时,他仅仅皱了皱眉,随便呵斥了一句,而这一举动竟导致军曹将婴儿摔死。事后,伊藤完全没有任何愧疚,反而冷静命令父母抱着死去的孩子为他拍摄一张伪善的宣传照。他通过巧妙地将杀戮责任转嫁给执行者,而自己则安然无恙,仍以“艺术家”的身份,冷静地将一场血腥屠杀转化为一幅美丽的作品。
伊藤秀夫不仅没有亲自沾染鲜血,反而比刽子手更加彻底地成为了恶魔。如果说伊藤是虚构的角色,那么小津安二郎的真实经历为这一“平庸之恶”提供了现实版本。在侵华战争初期,小津作为731毒气部队的一员,参与了南京大屠杀,而他后来的电影风格与伊藤的“恶”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。
小津安二郎以其细腻、温情的家庭电影闻名,然而在他侵华期间的日记中,我们却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面貌。他在战争中的描述透露出一种傲慢的旁观心态,他将“可怜”的中国兵视作异类,与伊藤在镜头后观察一切的态度不谋而合。更可怕的是,他以平淡的语气记录下令人发指的罪行:他不以任何感情对待尸体,而是津津有味地记录着自己日常生活中的琐事,这种情感的麻木也与伊藤对屠杀现场的冷静处理如出一辙。
他们都通过职业化、日常化的“专业精神”,对自己所处环境的冷漠,将屠杀和暴行视作“常态”。《南京照相馆》通过巧妙的蒙太奇手法,将步枪瞄准和照相机对焦并置,展示了伊藤将最残忍的暴行转化为冷静精确的技术操作的内心世界。对他来说,照相机是武器,一种能让他参与其中却又与其无关的工具。透过取景框,活生生的人被当作摄影的“素材”,他关心的不是生命的逝去,而是如何完美捕捉光影。
伊藤将自己的道德感完全外包给了机器和上级的命令,成了罪恶的共谋者。就像汉娜·阿伦特分析纳粹高官艾希曼时指出的那样,伊藤并非天生邪恶,而是通过放弃独立思考,机械地执行任务,成为了侵略机器的一部分。
《南京照相馆》戳破了人们惯常的“良心发现”式的侵略者形象。伊藤从始至终都没有“悔过”之心,他与中国青年阿泰所谓的“友谊”,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。历史修正主义者常常以“身不由己”来为侵略行为辩解,但伊藤秀夫却向我们证明了,即便是受过良好教育、拥有“文明”身份的精英,在军国主义的毒害下,依然可以将自己的知识和素养转化为服务侵略的工具。
影片最后,伊藤的脸一半被火光照亮,另一半被灼伤的阴影笼罩。这不仅是外貌的毁灭,更象征着他伪装的人性被彻底撕裂。他那彬彬有礼的艺术家身份与冷酷无情的魔鬼身份,最终融合成一体。《南京照相馆》通过对伊藤的深刻剖析,告诉我们,真正的恶往往并不是赤裸裸的邪恶,而是披着文明外衣,隐藏在平凡的职业行为之中的“平庸之恶”。
发布于:山东省
